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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棠看他心情不佳,开口道,“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罢,政务我路上处理也是一样的。”

甘棠穿好衣衫,叫了女奚进来,通知臣子书房议事,妲己也叫去嘱咐了。

看一看多一分希望也好。

事关重大,殷受也没推拒,第二日天一亮便与甘棠一道启程了,妲己是下一任的圣女,留在竹邑监国,由竹侯、鸣侯、南宫适监国辅政。

说是监国,大事军务还是送来甘棠这里,妲己只是占个名,甘棠给她留了一屋子的图册布帛和竹简,除却正常课业外,还有一部分是瓷器烧制法,里头很详细的讲解了烧制各色瓷器的办法,这是继丝绸、航运之后的第二个大项目,妲己学会后,可借此在臣子中间树立威信,稳固地位。

甘棠赶到的时候,商王时日无多,大概也就是三五日的工夫了,美酒、女色,还有操劳的国事家务,掏空了他高大强健的身体,此时已油尽灯枯。

甘棠要给他探脉,商王微微抬手拒绝了,“朕昨夜看见了先祖,便知朕的寿数到了……不必费劲,你能来,朕心里高兴……朕有话同你说……殷受你先出去。”

帝乙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君王,和帝辛一样,殷商虽积弱,但他们都企图挽救殷商衰败的气数,恢复殷商中兴。

只壮志未酬,英雄迟暮,任凭谁也敌不过岁月和疾病的摧残,甘棠看得出他眼里的志向未尽的惆怅和遗憾,心中亦跟着发闷,握了握他的手,语气郑重,“我甘棠对天起誓,它日西伯昌若敢来犯殷商之地,定挥师西进,踏平西岐,与殷受一起,守护殷商的寸土寸山。”

商王起先是愕然,随后眼里爆发出了灿烈的光,大笑了两声,喘息道,“知我者,圣女也。”

了解他的不是她,是殷受。

甘棠给他顺着气,心思复杂,她并不希望商王故去,因为他算是殷受唯一的亲人了,并且殷受很看重亲人,商王似是连抬一抬眼睑都费力,浑浊满是血丝的眼里皆是复杂之色,嘴唇开合蠕动,甘棠心中一动,看出他是想说子嗣的事,心里陡然闷痛,点头应声道,“子嗣的事父亲也放心,我如何舍得阿受孤独一生。”

殷受年二十九,至今无嗣,已是天下第一人,他为她守到今岁,她很高兴,也很感动,但亦舍不得,舍不得将来他一人孤独终老,毕竟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,也是对她最好的人,且为她付出良多。

“你纵是说谎,这朕也心满意足了……”商王眼睛里的光聚聚散散,几不可觉的点点头,叹息道,“朕这一生,最后悔的事,就是当初未争过甘源,把你养在身边。”

甘棠点头,苦笑一声,“我和父亲如今的想法是一样的。”

“好孩子,能得你唤一声父亲,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。”商王抬了抬枯栲的手,示意道,“……让殷受进来,朕有话交代……”

甘棠嗯了一声,将他发凉的手放回被褥里,出去外面候着。

台阶下跪了一地的臣子疾臣,商容等人都看着甘棠,见甘棠摇了头,便知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。

殷受出来后双目通红,声音发哑,“父王殡天了。”

宫里敲响了钟声,群臣哀嚎,甘棠立在台阶上,抬头看了看暗沉压抑的天色,不管有多少权势财富,在疾病和死亡面前,谁也没有特权,无力反抗。

第83章 下次再过来陪你

丧葬在殷人眼里是头等大事,最是隆重, 商王自不必说。

墓葬宗庙和王陵区相距不远是这个时代的习俗特色, 世世代代的商王都葬在离王宫不远的王城区,各分支的贵族宗亲们按照地位等级分葬在此处, 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和供奉。

殷商讲究宗法礼仪,且母凭子贵, 只有当了王的王妣王妇, 才能与商王异穴同葬, 才有资格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和拜服。

微子启神色灰败,在棺椁前痛哭不止, 哭声悲怆, 有真情实意, 也有夙愿未成的不甘和愤懑,该是和旁边同样失魂落魄的中年女子不无关系。

在这时候的人看来, 能不能入宗庙,是顶天的大事,能不能厚葬和富葬, 也是顶天的大事, 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。

随葬的礼器用精美的丝织品包裹着,分门别类地搁在棺椁墓葬里, 玉、陶、骨器、石兽队、玉雕、青铜人像、各类日常用具,上等稻米酿成的美酒, 刀剑斧刄等缺一不可,装敛随葬物品的马车长达数公里, 更别说后头跟着的奇珍异兽,白牛、白牡、白羊、白象、白豕、白鬣,白犬,一眼望去无穷无尽的。

后头跟了数百人牲,其中一些可能也不是人牲。

奴隶,农人,士兵,宫娥婢女,还有一些宫妃女人。

都是用来给商王殉葬祭祀的。

人牲祭祀的规格最高。

什么坑放什么人,都是由贞人占卜好的,是活埋,或是割头切肢,还是火烧升天,全凭贞人做主,眼前都是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,鼻尖都是浓厚的血腥味和肉油烧焦的恶臭味,十几二十年以后,她看到的这一场屠戮,比十年前血腥数十倍,她无法习惯,也习惯不了,四周站着的人神色悲怆麻木,有那么一瞬间,她是真的想挥师踏平殷商,踏平这一片让人作恶的土地。

棠地绝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。

甘棠盯着眼前这一幕,直直看着直到墓葬最后一道三尺台被掩盖在了地底下,待众人随着领头的王侯子弟一道哀而哭踊,这才缓缓往外走,到了宫门外,风一吹裹过一阵阵的血腥气,她胃里翻江倒海,喉咙发酸,再忍不住,扶着旁边的松木呕吐得头晕目眩,肠胃和心脏拉扯着一道往外挣,无止无休。

远远候着的平七急忙奔近前来,“圣女您还好么?”

这殷商之地她没有办法,但在她的地盘上,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。

甘棠眼前发黑,听声朝平七伸了手,接过他递过来的巾帕,收拾干净,扶着松木缓了好一会儿,眼前渐渐清明起来。

只待她看见平七面上的惊恐慌乱,低头见手里的是巾帕上染了血迹,便觉得喉咙有些发痒,唇齿间都是腥甜味。

血的味道。

不是喉咙,也不是呼吸道,如此要不是就是肝脏有问题,要不就是胃炎胃溃疡或者胃部肿瘤,具体是什么,不做胃镜鬼知道呢,她也没有透视眼。

吐得麻木,胃里面疼不疼没什么知觉。

甘棠倒是想到了如何杜绝活人祭和铺张浪费厚葬这等风俗的好办法,只是时候没到,只好暂且忍忍了。

棠地和殷商的子民都将她奉若神明,不说棠地,便是殷商的子民们,也多受她的恩惠照拂,她是棠地最尊崇的女帝,她的葬礼若一切从简,不许后人祭祀,那谁的规格能越得过她去。

恨她的人大概不少,但那有什么关系,是非功过,时间是最好的定论。

甘棠喘了一口气,吩咐平七道,“收整军队,随时待命。”

平七见她语气淡薄,神色如常,稍稍安定了些,忍不住劝道,“圣女还是注意些身体,今日天色已晚,您也需要同储君告别,今日还是歇息一日,明日再启程罢。”

殷人喜欢在午后举行葬礼,折腾这么大半日,天色已经晚了,甘棠虽不愿浪费任何一分钟,也不想在殷商这片土地上多留,但着急也无法,只好再待一晚上了。

平七退下后甘棠自己踱步回了储君府,府里面摘掉了些鲜亮的颜色,挂起了白灯,仆人婢女们都穿起了白服,静悄悄的一片,甘棠给自己开了个方子,让平七去抓药,自己去书房处理政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