达芬奇设计的,显然就是由多个轮轴装置设计而成的大型升降机,而且现在已经投入了使用之中——
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,就有好些砖石和涂料和工匠被运送了上去。
比起修筑教堂用的起降装置,他创造的这个更加稳定和承重性强。
海蒂和他一起绕着城墙看了许久,决定和他一起散步回去。
虽然天气炎热,但在阴凉下行走其实也还算好。
「我一直有个很好奇的问题,你的名字和芬奇,有什么关系?」
达芬奇脚步微顿,侧眸看向她:「芬奇原本就是地名。」
「地名?不是什么家族的尾码么?」
「列奥纳多�6�1迪�6�1皮耶罗�6�1达�6�1芬奇,」他顿了一下,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「出生自芬奇镇的绅士皮耶罗之子——列奥纳多。」
他其实是无姓之人。
海蒂怔了一下,忽然想起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间里,他曾经透露过的资讯。
列奥纳多……他其实是个私生子。
「到今年为止,我的父亲终於得到了他的第二个儿子。」他停下了脚步,靠在墙壁上,仿佛在调整着情绪。
深茶色的墙灰蹭到了他的衣袍上,让素来被照顾很好的布料都蒙上了一层黑痕。
「这已经是……他的第四次婚姻了。」
海蒂怔了一下,有些不安地站在了他的身侧。
达芬奇很少对她,或者说对任何人谈论他的痛苦。
至於家世和父母,更是基本不谈及的语气。
但一直以来,她以为他和皮耶罗先生的关系还算不错。
那位元先生会关注他的画作进度,甚至主动提供了几项很不错的委托。
如果不是他的缘故,可能他们现在也不会受到领主的赞助和扶持。
蝉鸣声嘈杂的让人疲惫,达芬奇闭上眼靠着墙壁,仿佛终於想要倾诉些什么。
他已经足够信任她了。
海蒂观察着他的表情,还是给予了鼓励。
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。 」
这里连鸟雀都没有,谁也不会偷听到你的秘密。
那褐发褐眸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,低声和她讲述了一个故事。
从前有位叫做卡泰丽娜的少女,在十四岁时父母双亡,十六岁时和一位男人有了肌肤之亲。
她很快就怀了孕,变得欣喜而又忐忑。
但她爱上的那个人,是公证员世家出身的青年,而且是即将成婚的男人。
他们不属於同一个身份和阶层,更没有任何结婚的可能。
列昂纳多出生在一个星期六,在接受洗礼的时候,几乎所有的乡绅和亲友都全部到场,连教父和教母都来了十余位。
在那个小镇上,他的父亲有地位也有声望,即使是私生子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观礼和祝福。
「毕竟这是个私生子的黄金年代。」他忽然笑了起来:「没有他的姓氏,我不能继承他的职位,但这对他也许反而事件好事。」
海蒂沉默了一会儿,问道:「后来呢?」
「后来?」
在列昂纳多出生不久,他的母亲就被皮耶罗安排了婚事,让她嫁给了一个受他们家族庇佑的普通烧窑工。
也在同一年,皮耶罗和那位来自佛罗伦斯的小姐正式成婚,开始过全新的生活。
他的母亲很快与那个烧窑工生育了四女一儿,而皮耶罗和妻子一直没有生育。
再然后,他接连亡妻,开始一次又一次的续弦。
直到今年,他才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——而且年龄相差二十余岁。
海蒂听着列昂纳多不疾不徐地说着这些旧事,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。
在历史上,他被判定为疑似无性恋或者同性恋的存在。
在她面前,他也对爱毫无兴趣,甚至有些厌恶亲密关系。
这一切,都源於他的这段童年。
父亲住在遥远的佛罗伦斯,母亲又忙於对那五个孩子的照顾。
他生命最开始的那五年里,都是与祖父母们一块生活的。
没有母爱,没有父爱,没有任何能给予他抚慰和温暖的亲密感情。
这对於一个小小的孩子而说,该有多孤单和无助啊。
如果在年幼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最真切和无条件的爱,成年以后,又有谁会这样教给他?
又有谁能够让他放下防备和压抑,去接受亲密无间的存在?
他不是无法爱人,是从未被爱过,也不会爱人。
「等等……」列昂纳多说到一半,忽然发现他的好友眼眶有些微红,似乎也在控制着什么情感。
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,用更轻快的语气道:「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,我还是有人照顾的好吧。」
海蒂蹙着眉看向他,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「比如我的叔叔弗朗切斯科,他虽然被我父亲称之为『无所事事』,但对我非常的好啊。」列昂纳多语气放缓了很多:「我肚子疼的时候,他还会想办法让我舒服一些呢,是很善良的人。」
不……那些不是对你的赏赐,而是你本应拥有的东西。
海蒂想不出安慰他的话语,却能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童年所面对的一切。
双亲缺席、原生家庭的分裂、父母各自婚育和重组家庭……
一个小孩子在没有指引和陪伴的情况下长大,能够逐渐走到如今这样,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。
「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,你没有必要伤怀的。」列昂纳多拍了拍她的肩,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:「放松些吧。」
下一秒,他却被深深的拥抱住,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。
达芬奇不与谁跳舞,也很少和异性有近距离的接触。
哪怕是贵族小姐们与他搭话,他也表现的礼貌而克制,与那些猴急着搭讪的男人们全然两幅做派。
也正因如此,他一直被赞誉为有礼的绅士,无论何时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。
可就在这一刻,这个拥抱来的温暖而热烈,让他感觉陌生又有些手足无措。
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,甚至不知道该放哪里。
在这一刻,他能闻见她发梢的茶花香味,还有那窍细又白皙的一双手就环抱在自己的腰侧。
更加奇妙的,是她传递给自己的温暖。
两人的脖颈交错在一起,胸膛也如同野兽们依偎着一般在传递温暖。
明明现在是炎热的夏日,可抱着她的时候,好像一点也不会觉得潮湿不适,反而让人放松的想要长长地吁一口长气。
这种温暖到底是肌肤靠近时给予的温度,还是他的内心终於得到了什么,在这几秒里难以分析。
他僵硬着不敢动,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示意她可以放开自己。
「我很好,你不用这样担心我。」
可那姑娘把他抱得更紧,闷闷开口道:「其实你也有说你不好的权利的。」
「leo,你其实不用活的这么累。」
受伤也好,生病也好,哪怕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难过,你也是可以抱怨出声的。
「过去几年里,大家都夸赞你做人处事完美又从容,而且对待每一个人都温和又体贴。」
「但是,其实你也可以做你自己——至少是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啊。」
她终於缓缓松开了手臂,浅蓝色的眸子望着他,神情无奈而又温柔。
「即使你不是那么完美,没有那么的乖,这个世界也不会伤害你的。」
他张了张口,仿佛想要说句什么,此刻心里却觉得有些委屈。
这种情绪是从未出现过得,仿佛就被遗忘在角落里多年了一样。
「我……我没有……」
「你也可以生气,也可以提出要求或者希望。」海蒂伸手帮他把垂落的碎发拂到耳后,语气坚定而又温和:「我们对你的在乎和喜欢,不需要你靠日复一日对自己的严苛要求来保护。」
达芬奇沉默了许久,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。
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,可站在她面前的这一刻,却还像个紧张又忐忑的少年。
「你可以……再抱一下我吗?」他轻声问道。
海蒂扬起了笑容,张开怀抱用力地抱紧了他。
「你也是值得被爱的人。」她重复道:「而且我一直都会在。」
达芬奇深呼吸着回抱住她,忽然眼眶也红了起来。
他必须接受父母的消失,以及各种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。
从自己的出身,到如同陌路的一个又一个家人,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,却又由他来承受这些选择所带来的痛苦。
他的母亲有时间和精力去怜爱那五个孩子,却不曾多问一句他为什么在打冷战。
列昂纳多闭上眼,感受着这最后一秒的温暖。
他有些不想放开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