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合一(1 / 2)

我知道夏言一旦做了决定是没有人能改变的,从当初的薛侃案就能看出,何况如今贵为首辅,只是我没有想到夏言这次的大刀阔斧会来得如此猛烈,因为从上一次之后,我再也没能见到严世蕃,大理寺给出的理由是牵扯过广,所有人犯一概禁止探望。

这样的消息无疑是最糟糕的,再加上如今陈寅一手督办锦衣卫的事情,我好像就完全被隔绝在了所有之外。

于是我去找到了严嵩,彼时,夏言和翟銮都不在,只有他一个人在文渊阁里整理着那些无足轻重的文书,我告诉他严世蕃的事情,饶是他再冷静的伪装也经不住流露出了眼底的担忧。

“严大人,浙江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,你该比我清楚,你想想办法,求求夏言,如今再闹下去,我怕连——”我没有说下去,因为不止严世蕃,赵文华等人,我怕连着敬之,郭浔都逃不脱。

“老夫身为朝廷命官怎可徇私枉法,多谢陆大人的提点,不过老夫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。”哪怕是到了如今,他悄无声息的伪装下仍然不动分毫。

我失望的坐在了椅子上,我知道,这注定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

那是年前的最后一个月,距离严世蕃被关三个月,距离我上一次见他一个月零十六天,也许作为父亲的严嵩也耐不下去了,在府里备席宴请夏言,然而,这场尽心竭诚的宴席最终却成为了严嵩的难堪,因为夏言根本就没有去。

一时,满朝沸然,谣言里有说夏言自视甚高,也有说故意刁难严嵩,但不管是哪一种说法,这样□□裸的政治敌对,都明显不是一个好的预兆。

玉佩在手中反复摩挲,我叹了口气,看着窗外的梨树又落成了光秃秃的杆,我最终拿起笔在信封上落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杨博亲启。

没有冬雪的那一年就这样结束了,因为所有的寒冷都降临在了嘉靖二十一年的春天。

我揣着袖子从西华门走出,一直讷讷的盯着地面,心里一步两步的数着,总会忍不住的猜测起距离监牢的路途,距离那个人的路途,不管在哪里。

天空飘起了点点晶莹,落在脸上是刺刺的凉,我没有抬眼,仿若抽离灵魂那样游走在街上,直到一双白底黑缎的朝靴映入眼帘,我才停下了步子,一点一点抬起头,面前之人如阳春白雪般的笑容就露了出来,他手中的油纸伞仿佛在头顶撑出了一片安定踏实的天空。

我嚅动嘴唇,带着所有难以承受的崩溃在那一刻开口:“惟约······你回来了······”

“阿炳。”他伸出手给了我一个全世界最安心的拥抱。

都说瑞雪兆丰年,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春雪会如何,后来听老人们说春雪年是一个不好的征兆。

我左手一盒人参,右手一卷古画,踩着地上的薄雪跟在杨博后头走着,一路上我总在不停的问他:“你说,我要不要再准备点其他的?这些够吗?”

他无奈摇头道:“早和你说了,不用准备东西,恩师不会收的,你这样做反而会让他误会的。”

“可是求人办事哪有不送礼的,你再和我说说,他还喜欢什么?”

“放心吧,只要此案确实与他们无关,好好解释一番,恩师会通情达理的。”

“那如果有关呢?”我一撇嘴,苦笑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待会还要烦劳你再帮我多美言几句。”

“说什么客气话,见到你来信的第一刻我就赶回来了,放心吧。”

扣响铜环,开门的管家虽不认识我,但见到杨博却很亲切,“原来是杨大人,快请进,我这就去通报老爷。”

我跟着杨博一路往里走,经过院子时,草堆里却突然窜出一只兔子出乎意料的撞在了我的腿上。

我惊了一下过后,拎起它的耳朵,对上它的红眼睛道:“好你个兔崽子,敢吓我。”

“哪里来的无礼之徒?快把我家小姐的兔子还来。”这时一个婢女模样的丫头也跟着跑出草堆生气道。

我一看这丫头片子还挺横,正欲张嘴,杨博却先我一步开口道:“环儿,不得无礼,这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陆大人。”

“啊?”小丫头一听立马失了脸色,赶紧闭上嘴巴,畏惧的低下头。

原先想要教训教训她的那些话也都咽到了肚子里,“罢了罢了,不知者无罪。”

“好一个不知者无罪,素闻陆大人之名,今日一见果真不同。”一道清婉的女声自背后传来,我回过身去。

只见那踏着莲步而来的女子不过二十妙龄,生得端庄秀雅,虽没有寻常官宦千金以面纱示人的忸怩,但暴露在阳光下的美丽容颜却也自有一种矜傲之韵。

“小女子见过陆大人。”她一欠身,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。

“我来给你介绍一下,这位乃恩师之女,夏小姐。”杨博忙道。

“原来是首辅大人家的千金,方才是在下得罪了,这就给小姐赔不是,望小姐莫要往心里去。”

“岂敢,锦衣卫指挥使小女子可不敢得罪。”她扬起颚,带着几分不悦的样子。

弄得我僵在原地,一下不知如何回复,只有求救的看向杨博,他却也笑了,“兰泽是和你开玩笑的。”

于是,那小姐突然掩嘴一笑,我才恍然明白,也跟着莫名的傻笑。

原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,夏言一道厉声传来,“还不赶紧回屋里去,身为女子,抛头露面成何体统!”

我一看夏言正站在通往厅堂的石阶上远远朝这里望来。

我心里算明白了,原来首辅大人不光是在官场,在家里也这样,我不免朝那位夏小姐投去了同情的一目。

果然,夏小姐微微的吐了记舌头,饶是再不情愿,当着夏言的脸色在这里,也只能带着丫鬟转身离去了。

夏言站在石阶上俯看着我们,过了一会儿还是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。

想着自从沿海的事情发生后,我跟夏言的关系委实不算好,所以如今只能跟在杨博后面。

中途我按捺不住八卦的心,附耳问他:“你和那夏小姐什么关系?”

“什么什么关系?”我还没说什么他就红了脸,急道:“你莫误会,我就和她见过两次而已。”

“嘘!你声音轻点。”我又调侃他道:“只见过两次,人家会把闺名告诉你,兰泽,咦,是那个涉江采芙蓉,兰泽多芳草的兰泽吗?”

“恩,不对,重点不是这个,我真的就和她见过两回,其中一回还是昔年赶考时府上拜谒所遇,你莫要瞎想。”

“行了,行了,我心里有数的,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。”我一副了然的点头道。

“阿炳······”

“好了,快进去了,要不然你恩师要发起火来,今儿的事就全泡汤了。”说着,我赶紧推他进门。

我带来的东西,夏言一眼都没瞧,就像杨博说的,他根本不需要,我只能尴尬的放下东西,第一回这么腆着脸皮的坐在人家家里,好在一旁的杨博还帮着缓和了一下彼此的气氛。

“依学生所见,闽浙一案重在多年的亏空耗损,当着重审理那些盈私主犯,至于其余牵连者,按罪论处,若有主动伏法者当宽宏处理,方能彰显朝廷恩德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老夫在牵累无辜?”

“学生不敢,学生的担忧是,案情迟迟不结,难免引发人心惶恐,猜忌四起,此实非幸事。”

“倒不是老夫不想结案子,是有人不想。”说着夏言的目光看向我。

我不自在的笑笑,道:“今日而来,也是为之前的事情与首辅大人致歉,望首辅大人莫往心里去,其次,有些事情,还望首辅大人能网开一面。毕竟,毕竟,大家都同朝为官。”

“陆大人所谓的网开一面是何意思,恕老夫不能理解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是······其实就是,关于严大人和曹国公的事情,这件事情,我也多有查询,一个是私交赵文华,一个是在沿海挪了些银子,但,毕竟罪不至死吧,况且曹国公一门忠烈,都是功大于过,兴许是有难言之隐呢?”

“呵!”夏言嘲讽一笑:“看来陆大人还是不了解实情呀。”

“什,什么意思?”

“赵文华在浙江的事情,已经有了供词,那沈嵘全招了,若真属实,那么严世蕃顶多治个知情不报的罪,这点老夫可以答应陆大人宽厚处理,只是曹国公的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吧。”

我心里一咯噔,“我,我不理解首辅大人的意思。”

“陆大人,事已至此,何苦自欺欺人,两广的亏空与沿海的亏空是何缘由,江南的税银去了哪里?那日宫中为何起火,陆大人再仔细想想罢。”

夏言的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,跟着身体都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,原来那些所有想躲避的东西还是没能躲避,那些所有不愿意面对的真相还是无法掩盖,原来,真的是这样啊——

“阿炳。”杨博轻轻推了推我,我摆摆手,强装着镇定。

“如果陆大人,还是不肯相信,老夫不妨与你打个赌。就赌郭浔回京!”

出门我回望夏言的那一刻,他誓在必赢。

我曾经不顾一切的追求过绝对的公平与正义,就像坚信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那样,可是很多年以后,我再次回想起这些所有,才终于明白,这世间,其实是没有什么绝对的,真与假,对与错,不过是人性的另一种掩盖罢了。

郭浔回京的消息被传的沸沸扬扬,继江南案后,群臣里已经有人开始猜测郭浔此番是否还能逃脱一劫。

与此同时,仇鸾却在狱里写下了多年来两广的明细账务,其中更是涉及到与安南国莫登庸父子的私贿,顿时惊起一片哗然。

将账本移交北镇抚司的第三天晚上,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,手指从案上抚过,在一片漆黑的寂静里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

我闭上眼睛,听见门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,有人从窗口矫健的跳入了,他一步一步向前,摩挲到桌案上的账本。

我瞬间抽出身旁的剑,寒光一现间,那人一惊,未来得及躲避,只听布料嘶拉的声音,手臂上被划出一道血口。

但他速度很快,转身飞踢,一张椅子在面前碎裂,阻挡了我和他的距离,他迅速跳窗而出,隐入夜色。

这时,锦衣卫们迅速赶来。

“大人!发生什么事了!”

“大人,卑职愿随您一同去。”

我摇头,跨上了门口的马。

金字打造的匾额在门口悬挂的灯笼下折射出一丝薄弱的光芒,上头提着的敕建曹国公府几个大字在夜色里忽明忽暗,即便是式微已久的家族仍不减其昔日风采。

我驾轻熟路的越过墙,落地的时候手指触到了地上的点滴血迹,心里一声苦笑。

这时,四周风起,草木窸窣,一枚短镖忽然飞来,我当下一个后仰闪身,短镖擦过我的脸颊定入身后的墙上,我亦抽出随身的杀猪刀就朝那道黑影甩去,似乎是再无可躲,又似乎是不愿再躲,蒙面落地,发绳相断,他在散落的发丝里缓缓转过侧脸,月光勾勒出那熟悉的容颜。

“敬之······”像是呢喃又像是重复的自我欺骗。

“阿炳。”他笑了,终于选择对上我的眼睛,这次没有了回避与隐藏。

“为什么?”直到此时此刻,我仍然无法去相信敬之会是那样的人。

“没有为什么,仇鸾和王真不是说过了嘛,白花花的银子谁见了都心动。”

“可你不是那样的人!”不知在气什么,我朝他吼道。

他不在意的笑道,“我是什么样的人,我心里清楚,只是很抱歉,让你失望了。”

“你不是让我失望,你是让廉之失望,让你父亲失望,更让,更让小七失望。”我努力平息着内心所有的悲愤,想去试着原谅那些过错,然而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还是让我产生难以平复的痛心。

“小七他那么相信,那么维护你,你怎么可以······你知不知道他到死都没说出是你!”

他垂眸了一会,若无其事那样的说道:“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合格的锦衣卫。”

“你混蛋!”

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,嘴角渗出的血衬得他更加的满不在乎,他看着我的脸继续笑道:“是,我是混蛋又如何,为了坚持你所认为的我,选择和夏言决裂,如今后悔了吧?”

“后悔,对,我最大的后悔就是这辈子认识你这样的人!因为你永远都比不上你哥哥!”我带着恶毒意味的说道。

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恍惚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划过,然而很快又被他掩盖在了不屑一顾的笑容下:“是,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,如今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可在乎的。换句话来说,苏州城外的刺客是我密谋的,秦准也是我派在东厂的人,阮昱成最后没敢说出来的就是东南沿海的秘密,这,不就是你想追寻的真相吗?如今可还满意?”

我踉跄后退了一步,尽管是早该知道的事实,可当这些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时,心里犹如重击,一时难以承受。

“这么说,诣陵那晚和郭浔火烧营帐的也是你!还有东华门失火的账本,刘成是你的人吧!”

“我不否认。”

天!我闭上眼睛,往日所有的画面与娃娃脸的少年终在心中轰然坍塌。

“你为了这些,你自私的利益,和郭浔狼狈为奸,你——”我忿忿道:“知道吗,仇鸾根本就没有写下什么账本,设下这个局只是因为我和夏言说你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,现在,我感觉这就像个笑话。我输了,不是输给夏言,是输给你,敬之,是输给我对你绝无仅有的信任。”

我自嘲的苦笑,他却没有再说话,望着远处那棵光杆杆的树枝沉默了许久,然后眼神带着一些哀伤却讳莫如深的道:“阿炳,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,你要记住,哪怕是到了以后,哪怕——是再过很多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