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徽道“臣的小妹也在女学里念过书。不是臣自夸, 小妹远比族里没念过书的姐妹们更通达明理。”
长孙婧淡笑, “你小妹现在如何可出嫁了”
“她年纪尚小,还没有许人家。”严徽道, “不过家中已在给她相看了。”
严徽一对弟妹的婚事都还没定。家中也在观望着。如果严徽能在宫里得宠,弟妹也可以借此说到更好的亲事。
“这么聪明能干,可想过出门做事”
“小妹倒是想去医署做事, 只是父母心疼她, 不想她像男子一样吃苦受劳。而且琼州远不如京城开化,可供女子施展才干的地方实在不多”
“是啊”长孙婧轻叹,“别看女学盛行, 也只是表面看着热闹。其实这些年来,能学成毕业的女学生不足一成。学成了能做事的, 更是稀少。如今我们看到的这些女官,都是经过大浪淘洗后留下来的宝珠。”
“但是我也不怪那些辍学的女子不争气。”长孙婧苦笑, “她们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,无法以一人之力,同整个天下做对。女子到了年纪总要嫁人。夫家开明的,还能继续念书, 甚至做事。若夫家保守些,她们就又不得不退回后宅里了。
“而且,就如子瑞你先前说的,即便女子出来做事, 选择极少, 酬劳微薄, 要想作出一番成绩,困难重重。真不如退而求其次,依附于男子,换取安宁的生活。”
说话间,他们到了女学馆门口。
严徽有几分犹豫,因为女学馆是严禁男子进入的。
“无妨。”长孙婧看出了严徽的顾忌,嫣然一笑,“你是我的男人。”
几位女官在前方引路,长孙婧带着严徽穿过女学馆的书堂朝里走。
不少女学生远远地站在屋檐墙角,即便垂首而立,还是忍不住偷瞧女帝。
长孙婧应当察觉了,却不以为意。她甚至一改先前的漠然,还会朝女学生们笑一笑。
长孙婧道“我一直在想,女子学了一身本事,却没有施展之处,那她们学这么多,又有什么用”
“陛下,并非一定要学以致用。”严徽道,“一个人学到了知识,开阔了眼界,和过去判若两人,活得更清醒明白。陛下启智于民,功在千秋”
长孙婧却是问“那么,是智慧没有开启,浑浑噩噩度日更悲哀;还是开启了智慧后,却发现自己无力改变命运更悲哀”
严徽再一次被问住。
长孙婧倒是豁达一笑“好像我有些太较真了。治大国如烹小鲜,心急不得。女学复兴也不过才几年,将来的路还很长。”
女官们引着女帝走进一个偏僻而庄重的院落,里面是一间祠堂。
祭奠的用品都已准备就绪。长孙婧净了手,拈着香,朝案上一个牌位躬身拜了下去。
能被帝王祭拜的,必然不是一般人。
严徽定睛一看,就见牌位上写着“故陈晋国夫人之灵位”。
一位有封号的贵妇,怎么会在女学馆的祠堂里立个牌位。女帝还避开众人,私下来祭拜
长孙婧行完了礼节,起身道“晋国夫人陈灵之,她是英宗朝的一位国夫人,也是先帝时最后一位女学馆馆长。”
严徽对女学馆的研究并不多,听女帝说了,才隐约想起这位国夫人的事迹。
旁边一位女学馆的女官替女帝解释给严徽听“先帝下令关闭女学馆时,晋国夫人反应颇为激烈,集合众人上书,又多次入宫觐见,想求先帝收回成命。奈何先帝意决。女学馆关闭后,夫人也急病去世了。”
严徽随即也拈了香,向晋国夫人的牌位行礼。
就听长孙婧幽幽道“急病只是为尊者讳。晋国夫人是进谏不成,在女学馆门口愤而悬梁,将自己为女学馆陪葬了。今日,正是她的忌日。”
严徽为这一桩内幕暗暗吃惊。
出了这样的事,先帝想必相当不悦。所以长孙婧碍于孝道,只得私下祭奠。
女官宽慰长孙婧道“陛下,夫人在天有灵,见到女学馆重开,见到如今女学的盛况,心中一定深感慰籍。”
女帝道“但愿我所做的,能让天下女子能向男子一样,得到更多自由吧。不论是守在后宅也好,还是外出做事也好,都能无后顾之忧。”
出了祠堂,严徽一直有些若有所思。
“怎么”长孙婧敏锐地察觉了这青年的不自在,“今天说的这些事,可是给了你什么触动”
严徽望着女帝俊秀的面容,情真意切道“臣自幼受家人、师长称赞,自诩聪慧博学。可在陛下身边不过几日,就遇到许多自己不甚了解的事,方觉得自己之前不免太过自负,十分惭愧。”
长孙婧的嘴角又弯弯地抿了起来。
“子瑞,你这人,没什么大毛病,就是凡事太较真。人世间的事千姿百态,道理也有万千条,谁能都懂的不懂的,学便是。”
长孙婧缓缓朝着大门走去,“我们都不清楚明日会发生什么。英宗女帝终其一生所为,在先帝一朝差点被废除殆尽。我也不知道我的女学到了下一任帝王手中,又会有怎样的命运。”
“可陛下依旧尽心去做。”严徽道。
长孙婧颔首。
“英宗女帝曾说,女学是女子走出后宅的一条路。她愿为天下女子做铺路人。我如今正是接替皇祖母,继续为女子铺路。我不知道我能铺多远。可哪怕只是一尺半寸,女子便能往前多走一步。”
而女学仅仅只是永徽女帝执政生涯里,诸多想要实施的政策之一。
严徽望着走在前面的女帝。
长孙婧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修长的,身姿步伐极端庄优雅,并不虚张声势,却轻易能让人感受到帝王的威严气派。
就是那一双削瘦单薄的肩膀,正尽职尽责地扛着一整个帝国。
严徽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,想留在女帝身边的冲动。